《江南烟火》：江南民间饮食里的烟火气和乡愁

拙著《江南烟火：有滋有味的百年民间饮食》出版，欣喜之余，忽觉尚有些“纸外杂谈”，当为眼面前这本小书吐露。江南是我生长之地，这部《江南烟火》，一方面是源自我饮食史志趣的“专业之作”，另一方面更是我献给江南故园的“乡恋之作”。小书后记里，我着重交代了“专业之作”的来龙去脉，而关于“乡恋之作”层面，腹中仍有若干思索想要说与读者朋友。

近代中国，技术、经济、政局、社会，同时还有各方变量纠缠下的普通民众人生际遇日异月殊。“改变”话语被推上时代顶流之际，城市“移民”、失地“市民”、流离“难民”的乡土根源被无情而迅速地斩断，“乡愁”得以广泛而深刻地再次发明，左右着百年前诸多国人的空间感知、家园情感。我在搜集整理《江南烟火》主体史料时，耳边时常响起近代文人品尝乡下来瓜、“村风”糕点时发出的“怀念土地、梦回家乡”长叹。因而《江南烟火》虽是一部有些生动、活泼的饮食史杂录，无形间也执笔做了近代中国人“乡愁”的侧写。

摊阅成书，在“复盘”中我隐隐感到，《江南烟火》对“乡愁”的侧写，实际上进行着两个维度的重温——首先是作为“观者”重温时人喜啖故园美味的乡忆，与此同时，身为后来者的我们，也在作为“共情者”重温先民与乡土食物发生情感连接的心理生成。

我对“百年前国人的桂花美味”一章末尾，游子怀念故乡母亲手作桂花茶、桂花糖的故事印象尤深。金桂岁开满庭芳，这是难以挪移出园圃，更难以挪移出游子心田的故乡标志。啜一口馥郁桂花茶，嚼一块香甜桂花糖糕，时空转换、物是人非蓄积的乡愁汹涌而出，流入百年后“观者”的阅读体验。漂泊感强烈的现代“原子化”个人，想来多能将心比心地理解原文叹息的，“母亲过世后已六年未回乡品尝桂花茶、桂花糖”带来的离愁别绪。

我想《江南烟火》里许多饮食旧事带给我们、带领我们的重温，绝非假作呻吟。若非有丰沛的真情实感挹注当中，平凡朴实的民间吃食，怎可能时隔百载仍读之亲切？同样，假使百年前书写者们创造的“饮食乡愁”掺入了矫揉造作的杂质，今日读者岂能在掩卷时心头一暖？

别以为寄托在民间饮食中的乡愁只是心绪一震，飘浮云间。“饮食乡愁”沾着泥土芬芳冒尖，感悟此情要躬行。刚动笔写作《江南烟火》时，我到宁波郊村远足，碰见农家正“搡（sǎng）年糕”，我好奇问：“现在物流发达，网上买直接寄到家，还费力自己做？”手操大木锤的男主人揩了把汗，笑答：“不一样啊，小孩子回来要给他们搞点好吃的。”我面生赧色，也由此想到，食物采集、制作、分享，是套完整的人地关系仪式，任何缺环都可能触发疏离土地的情感危机。有鉴于此，我尽可能循着食物“从田园到餐桌”的故事线运笔，把很多饮食随谈置之不论的农忙细节融入叙事。

作为生存技艺的农事，绝大多数《江南烟火》读者，也包括我这作者，平常全然用不上了。然而作为恋地、乡愁载体的农事，却是不争的，永远“活着的”遗产。我期待《江南烟火》能发出微弱但坚定的呼声，呼唤我们心系食物的由来、饮食文明的系统性传承。

谈到传承，我想这触及了《江南烟火》“乡恋之作”的又一层面。百年前人们与民间饮食的互动不只承载、写照乡愁，随着时光流逝，其本身也在缓慢无声地塑造着后世追忆的乡愁。由此观之，《江南烟火》容纳的饮食历史，亦可在今人的阅读与理解中，化为“重构乡愁”的一种资源、一股能量。

虽然生长在江南，但由于长期生活在宁波城市核心区，我对“江南风韵”的早期认识，几乎全来自阅读游记、人文地理著述。直到2012年，我入学慈湖中学，在山明水秀的慈城度过了三年“返璞”生活，才在日常中触摸到了亲切可爱的“江南风韵”。高中毕业后暂别慈城，我常会梦见那里有着“落刀鲜”美名的水灵灵蔬菜，还有清澈江湖里腾跃而起的鲫鱼河虾。写作《江南烟火》时，我略感惊讶地看到，原来江南先人们那么有“口福”——山坡上枇杷、杨梅、水蜜桃挂满枝头，灶沿热气腾腾的重阳糕、猪头汤圆、八宝饭甜津津闪着油光……今天上述美食触手可及，叫个外卖便能送货上门，但似乎今人很难对这些穿肠而过的食物，给出“好吃”以外的真诚评价。

《江南烟火》的期许在兹：古今共鸣的民间饮食，最能抚慰疲惫心灵，这种抚慰源自食物的热量，也来自倚托食物释放的情感能量——强烈的归属感、认同感。就以新春佳节为例吧，而今太多人埋怨“年味淡了，只剩吃饭”。的确，鞭炮噪声污染争议不小，年轻人走亲访友没那么大圈子，吃饭已然是当前最适宜的年节活动。不过谁说好好吃饭就不能烘托出热闹的年味？只消一览对百年前年夜饭、春节小吃、元宵和汤圆的考述，你便能亲历一番年味十足的喜庆春节。我深以为今天世人无需批评“春节只剩吃喝”，我们能做的、要做的，是活化地实践传统春节食俗的积极部分，实现春节氛围、乡愁情感的重建。烟火气首先从灶台里升腾，“饮食乡愁”重建之后，何愁不见烟火人间？